——訪著名雜文家魏劍美
【人物簡介】
魏劍美,當代作家。湖南永州人,1971年出生。曾任中學教師和報刊編輯、記者、總策劃、執(zhí)行總編輯等,F(xiàn)為湖南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文學碩士,史學博士。目前已經出版有雜文集《醉與醒的邊緣》《下跪的舌頭》,長篇小說《步步為局》《步步為局2:副市長》《做秀》等作品9部,曾在多個報刊撰寫專欄,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尤以尖銳幽默的雜文著稱。長篇小說《步步為局》于2009年初出版后引起很大反響,其精彩的故事、諷刺的筆法、深刻的剖析被認為掀起了官場小說的一場革命,是融小說和雜文于一體的新銳力作。
中 瑜:去年9月底我從長沙回永州,你送我一本雜文集《不要和陌生狗說話》,等我?guī)У搅擞乐,被同事和其他朋友借閱長達一個月,大家都說你的雜文筆力健碩,嗆辣沖口,大快人心。尤其是你文章的幽默風趣,讓人笑出眼淚之后又不禁感覺出現(xiàn)實的辛酸。幾個朋友要我代他們首先發(fā)問,你文章中的幽默是怎么提煉出來的?
魏劍美:這是一個充滿悖論的荒誕時代,生活本身的諷刺性甚至要遠遠高于我們目前已有的藝術形式。所以我愿意將幽默、諷刺理解為一種無奈的自嘲,尤其是在當下的現(xiàn)實境地中。
中 瑜:我們發(fā)現(xiàn),你在《不要和陌生狗說話》里簡直是笑里藏刀,語言表面上洋溢著“春風”,而生活的模型都是你刀下的“笑面人”。 從《朋友這筆財富》、《武大郎也有春天》、《關系王》、《耶!俺做農民好幸!罚健洞髱熓窃鯓訜挸傻摹、《領導打了個噴嚏》、《考試才是第一生產力》等等,篇篇都是劍走偏鋒,充滿了諷刺的味道,難道這就是雜文最基本的精神?
魏劍美:我始終認為如果將雜文僅僅定義為諷刺、批判或者所謂的“戰(zhàn)斗性”是淺表的,雜文最重要的精神是獨立觀察與思考,最深處的情懷是悲憫。我讀魯迅,總是在他劍拔弩張的文字背后觸及其悲憫的大情懷。既對歷史與民生,更對人性。
中 瑜:你的雜文總是很能抓住要害,切中肯綮,說出人們心中想說卻未能說的話,而且對社會現(xiàn)實有相當犀利的了解,敢于說真話,是不是你的人生經歷決定了你的雜文創(chuàng)作傾向?
魏劍美:我出身底層,習慣從底層而非所謂的精英視角來觀察和思考。屬于魯迅先生所說的“下賤脾氣的人”。但如果僅僅只有義憤還是遠遠不夠的,近些年來,我閱讀了較多的西方人文經典著作,開始換一種思維,即從人類文明的發(fā)展角度而不僅僅是中國利益與中國立場來看問題,我發(fā)現(xiàn)這樣很多看似復雜的問題其實可以非常簡單地看待與處理。
中 瑜: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你曾在永州晚報當過編輯,應該是那時候開始接觸官場生活的吧,這段經歷對你以后的生活有著怎樣的影響?
魏劍美:我發(fā)現(xiàn)我們永州人是個較為獨特的群體,比如以灌酒為好客,為仗義,為豪情。這看似一個小節(jié),其實較為生動地詮釋了永州性格與永州文化:熱情,義氣,但強人所難,以己度人,不在乎也不區(qū)分人際交往的邊界。這在永州的官場文化中也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欠缺相互尊重個性自由的職場氛圍和文化氛圍,重視人身依附關系,圈子意識濃重。尤其缺乏學習外來文化的襟懷,對與固有思維不符的不是理性觀察,而是本能地抵制和排斥。我有些朋友和同學,在職場混幾年,簡直就無法對話了,因為他們有的甚至完全不閱讀任何經典人文著作,開口全是僵化的政治話語。
中 瑜:在雜文作者中,教師可以說是一個不小的群體。職業(yè)對你的寫作有哪些影響?你在教書之余,筆耕不輟,如何激起創(chuàng)作熱情的?
魏劍美:創(chuàng)作的熱情一是來自對社會的觀察與思考,保持對生活的痛感。二是來自閱讀和交流。大學教師這個職業(yè)相對要獨立和自由一點點,所以才有閑心說點自以為是的閑話吧。
中 瑜:作為大學教師,你還寫了不少類似《師德漸失的背后》、《學術的腐敗在于權力通吃》抨擊校園腐敗的雜文,難道你就不怕引起同事或者說同行們的憤怒?
魏劍美:我也自我揭發(fā)過,呵呵,雜文不僅僅是解剖別人,更需解剖自己。因為自己對所從事的職業(yè),所歷經的人事,有著更直接的體悟。當然,我絕不是要對具體的人與事加以撻伐,任何個體都是可以理解和寬恕的,雜文作者要做的是剖析其背后的因素,去偽存真。
中 瑜:在你的雜文創(chuàng)作生涯中,有曾經引起過糾紛的事件嗎?比如,因為發(fā)表文章而引起別人對你的攻擊、謾罵之類的,你是怎么對待的?
魏劍美:當然有。一開始也郁悶,甚至激烈地反擊。但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既然可以批評別人,自然也應該尊重別人批評自己的權利。人家批得有理,我就反省一下,沒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出于惡意,那也不必引以為敵。至于某些惡意的或者無聊的,那就置之不理。比如“烏有之鄉(xiāng)”的某些人士斥我為“四大漢奸”,那就一笑了之,人生苦短,還是多做點有益之事,多交些有益之友。
中 瑜:像你這樣帶著感情地寫了十五六年針砭時弊的雜文,有時甚至還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會不會有疲倦感和挫折感,或者想到放棄雜文寫作?
魏劍美:我沒有這樣覺得。我覺得生活的疲憊只有一種,那就是違背內心的喜好而活。
中 瑜:請問你當初為什么選擇雜文創(chuàng)作的?有人說,在當今社會,與小說家、劇作家相比,雜文作家似乎更另類,因為他所創(chuàng)造的經濟效益遠遠比不上前兩者。你是文學碩士、史學博士,也出版了兩部市場反響很不錯的長篇小說《步步為局》、《步步為局2:副市長》,都是寫官場斗爭的,現(xiàn)在為什么還要堅持雜文創(chuàng)作呢?
魏劍美:內心的喜好吧。人的生活有多個層面,除了物質生活之外,還有精神生活和心靈生活。一吐為快的感覺本身就是一種獎賞,書寫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享受。
中 瑜:媒體介紹你的文章比較多,對你的雜文的特點也多有褒獎。那你自己認為自己雜文有那些主要特點?你怎么評價自己的雜文?
魏劍美:我的雜文基本上不按傳統(tǒng)雜文的玩法來,比如據報載,從什么看什么,讀什么有感。我也不太在乎什么樣的名家是怎么起承轉合的,我自己反正一是追求真性情真思想,二是盡量寫得有趣。
中 瑜:記得你的雜文集《下跪的舌頭》出版時,曾大肆宣傳 “昔讀魯迅,今讀老魏;女讀張愛玲,男讀魏劍美”。這讓我想起了你的著作《炒作致勝》,你當初為什么取這么一個書名?而且把自己跟魯迅、張愛玲聯(lián)系起來,是不是有炒作的成分?
魏劍美:我永遠也成為不了魯迅,我遠遠沒有他的學養(yǎng)和見識,也沒有他所處的觀察時代的立足點。你說的那兩條宣傳語是出版公司從網絡上選的,他們負責炒賣,而我的書只是產品。至于你說的《炒作制勝》一書是我和好友夏昕合著的,是一部嚴謹?shù)膶W術作品,是對當下新聞界的冷靜觀察與理性思考,F(xiàn)實生活中我們都是很低調的人,夏昕的《陽謀為上》是2012年度最火爆的小說之一,現(xiàn)在他出席一些活動被主持人稱之為“著名作家”他都臉紅,連連搖手說不是不是。我雖然臉皮厚一些,但至少也還有自知之明。
中 瑜:郁達夫《懷魯迅》中的一段名言:“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xiàn)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拜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很多人都說,讀你的作品如同讀魯迅的作品,請問,魯迅對你的影響是否很大?套用當下一句流行語來說,你是不是魯迅的粉絲?
魏劍美:魯迅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和思想者,另外一個就是《獨立宣言》的起草人托馬斯•杰斐遜。他們的書我都反復研讀過,并且與其同時代的人物對照著閱讀過。尤其是魯迅,對其批判者甚眾,有些也不無道理,但這些不同的聲音恰恰使我更懂得魯迅。我從不贊同用粉絲這個詞,我覺得對一個讀書人來說,只有讀者和作者的關系,那是一種選擇性接受的關系。粉絲是追星族和明星之間的事情。
中 瑜:你喜歡臺灣雜文家柏楊嗎?他對你的雜文創(chuàng)作是否產生過一些影響?
魏劍美:喜歡,他“只為蒼生說人話,不為帝王唱贊歌”的雜文主張我非常贊同。尤其是他的《中國人史綱》從大中國的角度和人類文明的角度觀察思考中國的歷史與人性,對我有過并將一直有著重要的影響。
中 瑜:關于雜文的社會角色,有人說過:它只進行價值判斷,不進行法律裁定,批判的武器永遠替代不了武器的批判。你怎樣看待當下作為“批判的武器”的雜文呢?
魏劍美:思想總是通過批判的形式延伸、擴展的。不必強調“另類聲音”的負面影響,有不同聲音的社會才正常。歷史反復證明,只有一個聲音、一種思維的時代才是最可怕的時代。
中 瑜:有人說,雜文是“稻草人”,除了發(fā)發(fā)牢騷,只能嚇唬人而已,對整個社會并沒有多大作用。你認為呢?
魏劍美:這個“有人”大約認為但凡不能吃穿住的都毫無作用吧。斯巴達人認為文學藝術音樂都毫無意義,男人只有做戰(zhàn)士才有意義女人只有生產戰(zhàn)士才有意義,他們據此瞧不起雅典人。事實證明,可笑復可憐的不是雅典人,而恰恰是斯巴達人自己。
中 瑜:客觀地說,雜文目前不是十分景氣,有人甚至說,雜文已經過時了。你對此有什么看法?
魏劍美:思考永遠不過時,恰恰相反,當下雜文不景氣只說明過去的那種雜文寫法已經不適應當下讀者的需求。當然,真正的好作家和好作品并不少,只是出版和宣傳的平臺限制了他們被公眾知曉的程度。
中 瑜:現(xiàn)在的報刊幾乎是時評一統(tǒng)天下,大有取代雜文之勢。而有人反而認為雜文應該避免時評化。你認為雜文與當下流行的時評文體有什么不同?
魏劍美:雜文屬于文藝作品,而時評屬于新聞文體。當然,好的作品無論雜文還是時評,都可以突破原有的文體局限。直面現(xiàn)實、痛陳時弊是兩者的共同品質。
中 瑜:古語曰,四十不惑,站在這個人生節(jié)點回首與展望,你有哪些心得體悟?
魏劍美:我覺得最重要的一是努力擴大自己的閱讀面,尤其是重視與人類歷史上那些最智慧的人對話,這種對話方式就是閱讀、思考和質疑。二是一定要遵循內心的聲音,盡量不違背內心喜好。太多的人之所以感覺累,其實就是因為總是在迎合別人或者社會的流行方式。“做真實的自己”說起來很難,但其實也容易。你無法什么都得到,那么至少要盡量保持內心的獨立和自由。
中 瑜:作為一個雜文界的老前輩,你對剛剛邁步前進的青年寫手有哪些忠告?
魏劍美:我也不是什么老前輩,只是一個堅持寫作的愛好者而已。我覺得對于愛好雜文寫作的青年來說,多讀經典,尤其是跳出我們傳統(tǒng)的知識框架,讀具有普世意義的人文經典,這個非常重要。精神自由的實質就是努力擺脫人的工具性的過程。
中 瑜:將來你的創(chuàng)作方向會不會發(fā)生變化?是以雜文為主還是以小說為主?有什么宏偉計劃?
魏劍美:我還是會堅持雜文和小說并舉的路。今年4月份會出版一部關于現(xiàn)代都市情感的小說。此外,將動筆撰寫一部社會小說,反應我們這一代人的奮斗與困惑。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是生活體驗與情感積累,所以光有宏偉計劃還不行,還得一步一步來吧。謝謝您的采訪!
【記者手記】
人們對一個作家的評價常說文如其人。這句話套在劍美身上比較恰當。劍美的為人正如他的雜文一樣,率直、幽默、很有個性。我是1998年底認識劍美的,轉眼十多年了,到如今為止,他給我的感覺至少有三點一直沒變:對朋友的真誠沒變,對創(chuàng)作的執(zhí)著沒變,對社會的獨立觀察與思考沒變。無論在圈內還是圈外,劍美是公認的帥哥,更是公認的才子。如果說讀他的雜文,是一種享受,那么讀他的訪談,也是一種收獲。迄今為止,在我所作的幾篇文化名流訪談中,劍美這篇的篇幅雖短,含金量卻很高。至于金在何處,諸位不妨慢慢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