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的池莉:種菜,讀《金剛經(jīng)》,喜歡聞澆過大糞的沃土被太陽曬出的氣味;而其小說里,紅綠的物質(zhì)誘惑仍然瘋長,不知明天的焦慮還是日復一日。
“中年懶惰、中年墮落、中年放棄、中年油滑,實在是太容易了。中年以后,我是如此地渴望懂事。”3月底,池莉為新小說《所以》的讀者見面會二度赴北京。
張愛玲看蘇青,認為她象征了亂世里的物質(zhì)生活,而半個多世紀后,池莉同樣多年不懈地在筆下更新著物質(zhì)的社會生活,無論是房子、錢、私人電話還是一雙耐克鞋,對生存的營營役役永遠超過了情與愛。新出版的《所以》,則幾乎是近40多年中國人物質(zhì)變化的總和。
“車、房,所有這些面上的東西我都不熱衷。”2007年的春天,池莉在酒店大堂一邊看手機短信,一邊果斷總結(jié)。這個終日白描物質(zhì)的女人,自己卻在恰當?shù)臅r機看穿逃離,大約有十余年的時間,池莉不開自己的作品研討會,不請著名人物作序或者寫書評,拒絕電視,關(guān)閉博客。她在武漢市郊安家落戶,自己種菜自己吃,滿足于勞動后一身大汗,享受著與人世兩不相爭的快活:“上午我在閱讀以賽亞·柏林的書,下午我在菜地里干農(nóng)活。當家家戶戶炊煙升起的時候,我倚靠在籬笆上休息。”
只是這種出世也是有限的,她仍然有愿意分享的得意,比如她曾在不止一個場合提到,一個12歲的孩子看了她的書后,表示要做一個有德性的人。池莉承認自己屬于過于沉重、過于關(guān)注國計民生的作家類,隱居的池莉在新小說里仍然有嗆人的市井煙氣:“錢錢錢,命相連!假冒偽劣,坑蒙拐騙,到處都是,無孔不入,買根針都沒有鼻兒!笑貧不笑娼的時代摧枯拉朽地到來。”
還是不談愛情
中國新聞周刊:忍耐生活是你很多作品中的主題,但《所以》中,葉紫卻幽默地完成了自己對于生活的種種反抗,終于不再忍了,為什么?
池莉:活著本身就是一再忍耐的結(jié)果,誰都逃脫不了這個命運之罩。正因為此,生命是悲壯的,玄妙的,有價值的,也因此成為我一再的文學吟唱。需要說明的是:忍耐的本質(zhì)不是退縮,而是生的搏斗與抗爭。葉紫并未完成她的搏斗,生活還將繼續(xù)。
中國新聞周刊:從早期的不談愛情,到現(xiàn)在《所以》里顛覆愛情,你在情愛方面一直與眾不同地保持警惕,極少心存幻想。這種冷靜的態(tài)度是如何形成的?
池莉:不知道。應(yīng)該還是生活本身提供的吧。就動物本能來說,繁殖是更合理的,而愛情則是參與了精神活動的更高級要求。對于具有動物本質(zhì)的人類,首先進化到高境界的總歸是少數(shù)人。一般我描寫眾生,很少描寫眾生中高端部分的極少數(shù)人。
中國新聞周刊:你有這種想法是修煉來的,還是很年輕就有了?
池莉:一開始就有。但是一直在修正和調(diào)整。由于我們的經(jīng)濟還是以物質(zhì)發(fā)展為主題,社會還更功利了。原來是嫁一個干部特別好,現(xiàn)在是嫁一個大款特別好。
我(小說)有一個主題叫不談愛情,現(xiàn)在還是不談愛情。包括葉紫也是這樣。物質(zhì)社會的發(fā)展給不了人們這種純真的情感。
中國特色的生存
中國新聞周刊:你在《所以》里說,社會變化得太快,物質(zhì)主義、拜金主義來得太快,一心想做好人,并為此全力以赴的人是否已沒有了出路?
池莉:那就要看怎么理解出路了。一般人把成家當作正途,而僧家把出家當作出路。有人把金錢當作出路,有人把捐款當作出路。近十年我們的經(jīng)濟快速增長,物質(zhì)高度火熱,許多人都暈了,我的《所以》寫近四十年的社會進程,就是想要記住我們自己的前因后果,不要忘乎所以。
中國新聞周刊:但是像主人公葉紫一樣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在盲目中全力往前沖,自己也不知道要沖到哪里去。
池莉: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這就是我們有中國特色的生存狀態(tài),就是你永遠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這叫我們很惶恐很惶惑。
中國新聞周刊:社會價值觀的變化對于一個寫作的人來說,會特別有震撼力嗎?
池莉:是的。現(xiàn)在的中國,已經(jīng)沒有健康飽滿的相對恒定的比較普適性的價值觀了,因此一切都顯得混亂和倉促。日常的真善美標準缺失,是我一直都非常震驚和痛心的社會現(xiàn)象,這種震驚也促使我思考和寫作。
中國新聞周刊:你一直被歸為“新寫實”主力,但是《所以》里,生活猶如在哈哈鏡中,出現(xiàn)了很多的變形和夸張,反思多于寫實。
池莉:如果你把每天的小報或者網(wǎng)上的八卦看一看,再把你四周的人們想一想,你就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生活本身就是哈哈鏡了!端浴凡]有更哈哈鏡,只是在現(xiàn)象背后的灌注了更多的反思與質(zhì)問。
在生活中修行
中國新聞周刊:你小說中的市井描寫和你的清靜生活差別很大,仿佛是一個人一邊在茶館說書,一邊在廟里修禪。這種轉(zhuǎn)換會讓你覺得不適嗎?
池莉:沒有。如果不這樣就不是我了。我就是需要這樣,我一直都很靜,而且還一直在刻意地修煉自己內(nèi)心的平靜。海必須很深很靜,才可以在表面翻騰出各種浪花,很淺的水都是泡沫。作家要目光清澈,首先物質(zhì)欲望要很少。
中國新聞周刊:你覺得自己達到了理想狀態(tài)嗎?
池莉:修身養(yǎng)性不是一天是一輩子的事情。而且修煉得越到位,感覺越好。中國式樣的生活是從政治到社會到人事,到城市的每個角落,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綜合狀態(tài)。作家看得越深越透越好,寫得越像越客觀越好。
中國新聞周刊:除了閱讀,你通過什么途徑來觀察這種復雜生活呢?
池莉:不需要什么刻意的途徑。∥揖驮谏。生活對我來說無處不在。不是你不出去就沒有生活。對于一個修煉到一定層次的人來說,光是看和思想,就足可以達到生活的最深處;而一些生活現(xiàn)象與場景,在寫作中就是技術(shù)性問題,很簡單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會擔心被時代淘汰嗎?
池莉:任何時代都有不被淘汰的作家,也都會有作家被淘汰。作家和社會的變化是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在于作家自己。最好的作家無需把所有的職業(yè)都做完了再來寫作。他把握的是人類的靈魂和精神狀態(tài)。
幸福感與成敗無關(guān)
中國新聞周刊:作家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文學新星叢書——《煩惱人生》里,你在前言中介紹,我只剩下了一個愿望:好好過日子。這個愿望如今變化與否?
池莉:我在80年代后期發(fā)愿,所謂好好過日子,就是要創(chuàng)建自己的生活方式。學會遠離世俗熱鬧,斷絕名利誘惑,讓自己的文學感覺更敏銳,思想更深遠和明澈,更有能力理解真實的眾生并寫好每一個文字。
20年前人年輕,名利愿望很強烈,不過同時也已經(jīng)感覺和意識到了浮云遮日的可怕,那時候我要求自己開始“好好過日子”,也就是好好開始個人的修煉,目標是爭取十年還有讀者。感謝上蒼!我的愿望基本實現(xiàn)。不過,我還在堅持修煉和進步。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你來說幸福的元素除了寫作,除了女兒,還有什么?
池莉:現(xiàn)在我對幸福的要求,不落在什么具體的元素上。不需要外部的任何形式來給予我幸福感。甚至它不具體地落在孩子、落在寫作身上,更不落在名利上頭。只要有心情,有能力而且有時間做我自己一心想做的事情,我覺得都很幸福。和事情的成敗沒有關(guān)系。
中國新聞周刊:現(xiàn)在的你,為何而寫作?為誰寫作?
池莉:現(xiàn)在的我,與從前的我一樣:為自己天生的熱愛而寫作,為神交的讀者而寫作,為我母語的眾生而寫作。
知天命之年的池莉看上去大方得體,衣服顏色搭配及裝扮和諧,頭發(fā)一絲不茍,還有隱約的脂粉香,更像是一名外企女高管,精力充沛,不講廢話,謹慎而知進退。張愛玲在《我看蘇青》里總結(jié),駐顏有術(shù)的女人總是一、身體相當好;二、生活安定;三、心里不安定。因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時時注意到自己的體格容貌,知道當心。
《池莉影記》里有一張她上大學時的照片,連衣裙的棉布是她費好大勁才買到的,款式是自己設(shè)計的,并且為此制作了一條項鏈,巧妙遮住了一小塊疤痕。如今的池莉仍然善于修飾,保養(yǎng)得當,甚至連聲音都很年輕,包括語氣和聲調(diào)的起伏,略熟以后,她的誠懇和天真就像泉水里的泡泡一串串冒出來,但絕不水花四濺。
采訪中,她拒絕攝影師近距離拍照,她自嘲不上相,“所有的攝影師都不喜歡拍我,沒有輪廓。”她認為自己最好的照片都是家常的,因為只有家里人才懂得怎么拍她。她做得一手好菜,女兒贊揚作家媽媽的手藝,總是能夠讓自己胃口大開。
或者生命力強烈的女人才更容易長進,反映在文字上,便是重重的世俗和瑣碎,對金錢便看得比一般文人爽直。(記者/羅雪揮)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